政经观察
欠发达经济体真正需要担心的 不是日本化而是拉美化
【博览财经特稿】最近,极右翼“自由前进党”候选人哈维尔·米莱以55.95%的得票率,当选为阿根廷新任总统。米莱被认为是“阿根廷版特朗普”,特朗普还在社交媒体上祝贺其当选:“让阿根廷再次伟大”。
这次,阿根廷人选择米莱试图改变这一切。米莱的主张激进而疯狂:他声称要“烧掉”央行,废除比索,全面美元化;裁撤政府机构,大幅度削减公共开支和社会福利。米莱会是阿根廷的救世主吗?他能否重振“潘帕斯雄鹰”?拉美化给欠发达经济体哪些警示?本文以米莱当选为契机研究拉美化——比日本化更具现实价值的问题。
米莱跟特朗普确实存在不少相似之处:两个人都激情四射,留着类似的狂野的发型,米莱喜欢穿皮夹克,对着支持者大声演唱摇滚音乐。两个人都希望在社交媒体上“语出惊人”,以此获得更多的关注和支持。
米莱告诉阿根廷人:“国家不能给你任何东西,因为它什么也不生产。”米莱坚持彻底的自由化、私有化及其产权保护,减少政府对社会和市场的管控,坚持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处置自己身体器官自由化,支持安乐死、卖淫合法化;婚姻自由化,允许同性婚姻、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劳动关系自由化,废除劳动法,增加雇佣和解雇的灵活性;贸易自由化,减免进出口关税,取消各种进出口配额限制。
在外交路线上,米莱很显然是“亲美派”,对华的主张与上任政府存在明显的差异。米莱也是一位政治素人。他1970年出生,年轻时候做过低级别联赛的守门员。80年代,阿根廷大通胀,他开始对经济感兴趣,研究经济学,获得了经济学学士和硕士学位,后拉在大学担任经济学教授,主讲宏观经济学和货币理论。他还在汇丰银行工作过,担任过一家大型公司的顾问。另外,他主持过一档电视节目叫《拆穿神话》。
可以确认无误,米莱就是阿根廷版的特朗普。这匹黑马是怎么能够脱颖而出的?
最新的数据显示,阿根廷过去12个月的通胀率达到142.7%,创32年来新高。阿根廷政府债务危机重重,去年年底外债2700多亿美元,外汇储备不到320亿美元。今年阿根廷比索大跌,汇率下跌了50%,黑市下跌了100%。
阿根廷人选择了米莱,说明他们试图改变持续了几十年的庇隆主义。很多人认为,偏左的庇隆主义导致了阿根廷负债累累、货币崩溃。这次米莱击败的正是中左翼政党的候选人、现任经济部长,米莱的支持者认为,恰恰是现在的失败的经济政策导致了这种糟糕的局面。他们对老政客、过去的政府非常厌恶,希望启用一个政治素人来试试,“死马当作活马医”。米莱痛骂之前的执政者是权贵,说自己是一个电锯手,要切除体制的沉疴痼疾。
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挑战。阿根廷现在的核心问题是重建国家信用,首先他需要重建阿根廷比索的信用,稳住通胀和汇率,这样才可能稳住外债,以及发挥价格的作用,促进经济复苏。不论从理论上还是经验上,稳住货币价值是解决一切宏观经济问题的前提。米莱的办法行不行?
但是,这么做的前提是米莱得有足够多的美元。阿根廷央行现在囊中羞涩,只有240亿美元外储,而且其中100亿美元还是私人部门的。另外,阿根廷央行的外汇储备不都是美元,其中价值为180亿美元的外汇是跟中国央行的人民币互换。现在,阿根廷央行的净外汇储备,其实是负数。怎么办?
这是涉及到市场对米莱重整货币信用的信心问题。在现在这种情况下,阿根廷的主权资产价格要跌到相当低,投资者才愿意购买。如果价格足够低,米莱政府还能不能筹集到足够多的美元,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极左翼,极右翼
1894年,美利坚一跃成为世界第一大工业国,阿根廷则成为世界第一大农业国。1913年,阿根廷的人均收入为3797美元,仅次于英国、美国、意大利,高于法国和德国。当时,欧洲人流行一句话形容富得流油的人:“他像阿根廷人一样富有”。
很多研究把阿根廷的衰退归结为产业结构,即农业赛道,被定义为资源陷阱。有人说,阿根廷是杰斐逊主导的美利坚,如果阿根廷有一个汉密尔顿,可能会成为工业强国。其实,这只是表面原因。
美利坚与阿根廷,一个北乔峰,一个南慕容,大萧条就像鸠摩智,是真伪现代国家的测试机。自从遭遇鸠摩智之后,南慕容日子就没好过,变得心浮气躁,患得患失,制度劣势不断放大。
庇隆上台后为了让自己能够连任修改了宪法,牢牢掌控了军队和工会,实施极左翼政策。庇隆大搞社会福利以获取民粹支持,然后大规模地吞食工业与资源。他搞了两个五年计划,不是发展市场经济,而是将工业经济国有化。
庇隆国有化政策导致极度的政治腐败,养尊处优的国企亏损严重、浪费资源,完全丧失竞争力。庇隆极左翼政策导致阿根廷对美关系迅速恶化,国有化行动引发外资恐慌,外资在总投资中的比重从1930年的30%下降到1949年的5%。美国政府骂庇隆是“纳粹法西斯在南美的桥头堡”。苏联也骂庇隆:“亲法西斯的军事独裁……竭力玩弄欺骗、贿赂、施舍小恩小惠以及其他手段以骗取群众支持。”
庇隆政府倒台了,但是庇隆主义还在,军政府统治依然延续。70年代欧美大通胀时期,阿根廷军政府跟许多拉美国家政府一样,通过出口矿产资源和农产品获得巨额的外汇收入。但同时,军政府挥霍无度、印钞无数,制造了严重的政府赤字和通货膨胀。
当年,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尔克为了抗击通货膨胀,大幅度提高联邦基金利率,外汇市场风声鹤唳,拉美货币大幅度贬值,直接击穿了拉美国家的主权信用。
军人政府粗暴干预经济,大肆印钞,制造大规模赤字和债务,是阿根廷1982年债务危机爆发的根本原因。当时的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尔克在其回忆录《坚定不移》中这样写到:“墨西哥、阿根廷、厄瓜多尔和委内瑞拉都实施了强有力的改革方案,似乎一度取得了成功。经济增长确实缓慢,这是多年来大量过度借贷和半社会主义、半封闭的专制体制造成的,不可避免。”
阿方辛推行反通胀的“奥斯特拉尔计划”,发行了新货币回收之前的比索。但是,这一政策未能奏效。1989年阿根廷的外债总额高达640亿美元,相当于国内生产总值的84%,通货膨胀更是达到5000%。
梅内姆一个争议巨大的改革就是金融自由化。他放开了对外资的限制,没有外汇管制和信用证的限制;同时,实行盯住美元的固定汇率,阿根廷比索与美元以1:1固定挂钩。
梅内姆的政策收到了立竿见影的奇效:短短几年就把高达5000%的通货膨胀率降为零,大量外资涌入,国家经济迅速转好。梅内姆任期是阿根廷经济在债务危机以来最好的时期,平均增长率达5.8%,被称为“阿根廷奇迹”。
2001年,阿根廷财政赤字再创新高,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停止输血,阿根廷只能赖账,主权债务危机和货币危机再次爆发。2002年1月比索大幅度贬值,最高时达75%,通胀迅速上扬,比索贬值后累积的通胀率最高达80%,大批企业倒闭,失业率高达25%。
日本化,拉美化
一些欠发达经济体在国家转轨期间经济快速增长,当经济增速放缓时,开始担心日本化。其实,欠发达经济体完全不用担心日本化,只有发达经济体才担心日本化,他们真正要担心的是拉美化。
资产泡沫崩溃后,日本经济了严重的资产负债表衰退,资产价格崩溃击穿了企业和家庭的资产负债表,企业从之前的借债投资转向还债缩表。为了刺激经济,日本央行将利率降到零附近依然无济于事。千禧年后,日本央行实施负利率,大规模量化宽松,购买日本股票。这个期间,日本老龄化加速,养老福利开支大规模增加。安倍执政时期,日本央行实施收益率曲线控制政策,将国债收益率压到零为日本政府提供融资。即便如此,日本经济也毫无起色,在今年之前依然是低通胀、低增长,同时高福利还引发了高债务。
拉美化,在80年代拉美主权债务危机爆发后被反复提起,它指的是像墨西哥、阿根廷、巴西等拉美国家在经济经过一轮快速增长进入中等收入阶段后陷入停滞,甚至债务和货币危机反复的经济现象。这一经济现象背后是现代国家制度构建失败、政权更迭、政府腐败、民粹泛滥、社会治安恶化、贫富悬殊扩大、外交关系不稳定、经济制度不稳定、法律对产权保护不力、金融开放反复无常等等。
对比日本化和拉美化后,你会发现,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病症”:
拉美化是“大”问题,不仅仅是经济问题,也不是简单的财政和货币政策问题,而是现代国家制度构建失败的问题、宪法无法约束政府权力的问题、法律无法保障私人财产与自由的问题、对外关系不稳定的问题、市场经济体制不稳定的问题、金融市场开放不稳定的问题和现代文明观念飘忽不定的问题。
但是,拉美化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当欠发达经济体面临中等收入陷阱时,如果只是考虑财政和货币政策的“小”问题,央行降多少利息,公共投资多少,对市场信心的提振非常有限。因为他们需要解决根本上的大问题,把现代国家制度建立起来,把私人的产权与自由保护起来,把对外关系搞好,进一步提高金融及各个领域的市场化、国际化程度。只有这些“大”问题解决了或不出问题,宏观经济政策才能起作用。
2015年马克里为代表的右派政府上台后,一夜之间又开放了外汇管制,外汇大幅度流失。阿根廷人把资产换成美元,人均美元资产超过1500美元,是世界上除了美国之外人均持有美元最多的国家,相比之下,邻国的巴西人均只有6美元。
阿根廷人自嘲说:“造物主看到这里有丰富的资源、清新的空气和肥沃的土地,就说:‘你们不能都拿好的东西,也应该拿点坏的东西’”。于是,他在这个地方放上阿根廷人。
对于欠发达国家而言,日本化的门槛太高,他们真正要担心的是拉美化。(来源:智本社 作者:清和)